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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24日 星期五

梁實秋:論思想統一

 

梁實秋:論思想統一 

小文:思想是否需要統一的問題,在小文看來,與其說是一個思想問題,不如說是一個邏輯問題。梁實秋先生在文章的第一部分翻來覆去地講來講去,甚至把國父中山先生都搬出來當作例子,其實就是想講透這麼一個基本的邏輯。

但凡邏輯正常的人,面對這個問題,其實都有正確答案。但如果當局硬要逆人心而動,試圖去“統一”思想,那麼該如何統一,統一之後又會產生甚麼樣的後果,文章的二、三、四部分也有預見。

世道變幻,白駒過隙。這麼一篇秉自由思想之心、駁“三民主義文藝政策”之文,已經發表八十多年了。期間乃至現在所發生的林林總總,恍惚間似乎俱在實秋先生的如電神目之中,如緣巨筆之下。這是賢達曠世的智慧,還是思想永恆的光輝?

論思想統一(梁實秋)

- 原載《新月》第2卷第3期(1931)

論思想統一(梁實秋)

- 原載《新月》第2卷第3期(1931)

有許多事能夠統一應當統一的,有許多事不能統一不必統一的。例如,我們的軍隊是應當統一的,但是偏偏有什麼“中央軍”,“西北軍”“東北軍”的名目;政府應該統一的,但是中央政府的命令能否達到全國各地還是疑問;財政應該統一的,但是各地方的把持國稅,各軍隊之就地籌餉,財政系統紊亂到了極點;諸如此類應統一的事真不知有多少,假如我們真想把中國統一起來,應該從這種地方著手做去。然而近年來在一般的宣言、演說、報章裡,時常的看見“思想統一”的字樣,好像要求中國的統一必須先要思想統一的樣子,這實在是我們所大惑不解的一件事。思想這件東西,我以為是不能統一的,也是不必統一的。

各人有各人的遺傳環境教育,所以沒有兩個人的思想是相同的。中國有一句老話:“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這話不錯。一個有思想的人,是有理智力有判斷力的人,他的思想是根據他的學識經驗而來的,思想是獨立的;隨著潮流搖旗吶喊,那不是有思想的人,那是盲從的愚人。思想只對自己的理智負責,換言之,就是只對真理負責;所以武力可以殺害,刑法可以懲罰,金錢可以誘惑,但是卻不能掠奪一個人的思想。別種自由可以被惡勢力所剝奪淨盡,惟有思想自由是永遠光芒萬丈的。一個暴君可以用武力和金錢使得有思想的人不能發表他的思想,對書摘、對報館、檢查信件,甚而至於加以“反動”的罪名,槍斃、殺頭、夷九族!但是他的思想本身是無法可以撲滅,並且愈遭阻礙將來流傳得愈快愈遠。即以孫中山先生說罷,他四十年前即抱革命思想,在如今看來他的革命思想簡直和天經地義差不多了,但是在當初滿清的時代他的革命思想就是反動的罷?滿清政府對於中山先生的迫害,無所不用其極,但是中山先生的思想四十年如一日,不為威屈利誘,這是我們所最佩服的。假如中山先生在四十年前也為“思想統一”的學說所誤,早該拋棄他的革命思想去做滿清的順民了。所以我說,思想是不能統一的。

天下就沒有固定的絕對的真理。真理不像許多國的政府似的,可以被一人一家一族所把持霸占。人類文明所以能漸漸地進化,把迷信剷除,把人生的難題逐漸的解決,正因為是有許多有獨立思想的人敢於懷疑,敢於嘗試,能公開的研究辯難。思想若是統一,那豈不是成為一個固定的呆滯的東西?當然,自己總以為自己的思想是對的,但是誰敢說“我的思想是一定正確的,全國的人都要和我一樣的思想”?再說,“思想”兩字包括的範圍很廣,近代的學術注重專門,不像從前的什麼“儒家思想”“道家思想”等等的名詞比較可以概括所有的人之所有的思想。在如今這樣學術日趨繁複的時候而欲思想統一,我真不知道是哪一個哪一派人的思想可以當得起一切思想的中心。在俄國,他們是厲行專制主張思想統一的,據羅素告訴我們說:有一位美學教授在講述美學的時候也要從馬克思的觀察點來講!美學而可以統一在馬克思主義之下,物理化學數學音樂詩歌哪一樣不可以請馬克思來統一?這樣的統一,實在是無益的。在政治經濟方面,也許爭端多一點,然而在思想上有爭端並無大礙,凡是公開的負責的發表思想,都不妨容忍一點,我們要國家的統一,是要基於民意的真正的統一,不是懾於威力暫時容忍的結合。所以我們正該歡迎所有的不同的思想都有令我們認識的機會。從前專制皇帝的權力據說是上天授予的,絕對不准人民懷疑,否則即為叛逆。現在,政治經濟都是專門的科學了,哪一種思想能在學理上事實上證明於國家最有利益,哪一種思想便是最合適的。我們若從國家的立場來看,思想是不必統一的。

思想之不能統一與不必統一,我已說過。假如一定勉強要求統一,勢必至於採用下列的方法(都是羅素在他的《思想自由與官方宣傳》一篇演講裡說過的,我現在藉來申說一下):

第一,是從教育機關下手。

一個人的思想成熟之後,是不容易輕易變更的,除非被學理或經驗所折服而自動的變更。但是一個人在幼稚的時候,他的腦筋是一塊白板,把某一套的主張和偏見灌輸進去便會有先入為主的效力。除了少數思索力強的青年以外,大多數的人很容易漸漸被薰陶成為機械式的沒有單獨思想力的庸眾。這樣的學生長成之後,會喊口號、會貼標語、會不求甚解地說一大串時髦的名詞,但不會思想、不會懷疑、不會創作;這樣的人容易指揮,適宜於做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但是沒有判斷是非的批評力,絕不能做共和國的國民。這樣武斷的教育的結果,我們能認為是“思想統一”嗎?這不是“思想統一”,這是愚民政策!這是強姦!教育的目的是在啟發人的智慧,使他有靈活的思想力,適應環境的本領。灌輸式的教育已經成為過去的了,現在似乎也不必復活罷。羅素對於歐洲國家把狹義的愛國觀念仇外觀念混在歷史學裡面講授給學生聽,他還認為流弊很大足以養成人民錯誤的眼光,比愛國觀念更狹隘的東西,豈不是更不應該硬填在教育裡面去?所以我們認為,為求思想統一而利用教育機關,雖然可以產生很顯著的效力,然而結果是不健全的。

第二,是從宣傳方法著手。

發表思想不算是宣傳,以空空洞洞的名詞不斷地映現在民眾眼前,使民眾感受一種催眠的力量,不知不覺地形成了支配輿論的勢力,這便是宣傳。對於沒有多少知識的人,宣傳是有功效的,可以使得他精神上受麻醉,不知不覺地受了宣傳的支配。例如,你到處都看見“吸白錫包香煙!”的標語,如果你是一個沒有把握的人,日久自然會不知不覺地吸白錫包香煙了。在思想方面也是如此。但是我們要知道,用宣傳來誘惑人,雖然可以產生很顯近的效果,但結果並不能造成“思想統一”,只能造成群從的“盲從”。宣傳這件東西,根本的就是不要你加以思索,只要造成一種緊張的空氣,使你糊里湖塗地跟著走,所以宣傳並不能造成思想統一,思想就不能統一。

第三,利用政治的或經濟的力量來排除異己。

這是消極的辦法,消極的排除“思想統一”的障礙。凡是有獨自的不同調的思想的人,分別的加以殺戮、放逐、囚禁,這不過是比較淺顯的迫害,還有比這個更為刻毒的方法呢。例如,對於思想不同的人,設法使其不能得到相當職業,使其非在思想上投降便不能維持生活。這樣一來,一般人為了生活問題只得在外表上做出思想統一的樣子。再例如,從前的考試制度(即科舉)從原理方面講,未嘗不是光明正大的公開取士,然而從方法方面講,便有不妥的地方。從前科舉所考的只是八股,只是四書五經一套老東西,你若是有新思想,不考你的新思想,你若是有新議論,不准你抒發新議論。所以科舉的結果只是產生一幫迂腐書生,斗方名士,戕賊了無數青年的思想!所以貴乎考試制度者,是在於其能公開,不以一系一派的學說做標準,而以真正的學識作為考試的科目。

上面舉的三項方法,都不能造成真正的思想統一,只能在外表上勉強做出清一色的樣子,並且這樣的強橫高壓的手段只能維持暫時的局面,壓制久了之後,不免發生許多極端的激烈的反動的勢力,足以釀成社會上的大混亂

假如用了上述的方法而求思想統一,一方面固然不能達到真正思想統一的目的,另一方面卻能產生極大的缺點。凡是要統一思想,結果必定是把全國的人民驅到三個種類裡面去:第一類是真正有思想的人,絕對不附和思想統一的學說,這種人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只得退隱韜晦著書立說,或竟激憤而提倡革命。第二種類是受過教育而沒有勇氣的人,口是心非的趨炎附勢,這一類人是投機分子,是小人。第三類是根本沒有思想的人,頭腦簡單,只知道盲從。

這三類人,第一類的是被淘汰了,剩下的只是投機分子和盲從的群眾。試問一個人群由這樣的人來做中堅,可是多麼危險?

在思想統一的局面之下,不容易有“忠實同志”出現。因為所謂“同志”者,是先有“志”然後才有“同”,並不是為了要“同”然後再有“志”。所以要號召忠實同志來從事國政,必須令人民有思想信仰的自由,令其自由的確定其思想信仰,然後才可以看出同志與非同志的分別,假如用威嚇利誘的手段來求思想統一,除了受排斥的有思想的人以外,只有投機分子和盲從群眾了,如何稱得起“忠實同志”?

我並不知道在思想上人們的思想絕對的沒有相同的地方,人是可以在志同道合的情形下協力合作的,但是這其間容不得絲毫的勉強。要思想統一便不能不出於勉強之一途,所以思想統一不但是徙勞無功,而且是有害無利。

外國人常常稱讚我們中國是頂自由的國邦,政體雖然幾千年來是專制的,思想卻自由到萬分。這種看法在從前是對的,到現在恐怕有點改變了罷。從中國歷史上看,儒家思想雖然是正統,可是別家的思想依然可以自由的傳布,當然歷史上也有衛道翼教的人,可是各種派別的思想究竟不會遭遇嚴厲毒狠的壓迫。文字獄是有過不止一回,但是當局者完全是以暴力執行,並不會藉口什麼思想統一的美名。外國人最詫異的是在中國有好幾種宗教同時並存,而從來沒有像在歐洲一般大規模的鬧過亂子。在五四運動前後,思想方面更是自由,在日本不能講的共產主義,在中國可以講,在美國不能講的生育節制,在中國可以講。這也許是完全因為歷年來中國執政者太昏聵無識,疏於防範罷?然而也不盡然。英國的政治家有的是學者,天才,在英國並不曾有過“思想統一”的事實。我們中國人的習慣一向是喜歡容忍的,所以一向有思想的自由,可惜這個被全世界所崇仰的優美的傳說,於今日中斷了﹗

從歷史上看,人類的活動總是在大致上向著光明開通的路上走,把迷信逐漸的剷除,也許無意中創出新的迷信來,然而在大致上對於思想總是力求其解放,斷斷沒有處心積慮向後退的。尤其是革命,革命運動永遠是解放的運動,應該是同情於自由的。也許革命成功之後,又有新的專制的局面發生,但是斷斷沒有革命運動的本身而對於民眾竟採用束縛的高壓的政策的。

我們現在要求的是﹕容忍﹗ 我們要思想自由,發表思想的自由,我們要法律給我們以自由的保障。我們並沒有什麼主義傳授給民眾,也沒有什麼計劃要打破現狀,只是見著問題就要思索,思索就要用自己的腦子,思索出一點道理來就要說出來,寫出來,我們願意人人都有思想的自由,所以不能不主張自由的教育。

我們反對思想統一﹗

我們要求思想自由﹗

我們主張自由教育﹗

上文已排好之後,在報紙上看到全國宣傳會議第三次會議的記錄,內有:

確定本黨之文藝政策案,決議﹕(一)創造三民主義的文學(如發揚民族精神,闡發民治思想,促進民生建設等文藝作品)﹔(二)取締違反三民主義之一切文藝作品(如斫喪民族生命,民族主義、反映封建思想,鼓吹階級鬥爭等文藝作品)。 ”

很明顯的,現在當局是要用“三民主義”來統一文藝作品。然而我就不知道“三民主義”與文藝作品有什麼關係﹔我更不解宣傳會議決議創造三民主義的文學,如何就真能產出三民主義的文學來,我們願意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請任誰忠實同志來創作一部“三民主義的文學”給我們讀讀。

以任何文學批評上的主義來統一文藝,都是不可能的,何況是政治上的一種主義?由統一中國統一思想到統一文藝了,文藝這件東西恐怕不大容易統一罷?鼓吹階級鬥爭的文藝作品,我是也不贊成的,實在講,凡是宣傳任何主義的作品,我都不以為有多少文藝價值的。文藝的價值,不在做某項的工具,文藝本身就是目的。也許有人能創作三民主義的文學,我也不想欄阻人家去創作,不過我可以預先告訴你,你創作出來未必能成為文藝。所謂“反映封建思想的文藝”都在取締之列,我也不能明白。“反映”二字,是客觀表現的意思,不一定是讚成,也不一定是反對,如何可以籠統的取締?紅樓夢,水滸,儒林外史,等等的小說,都不免“反映封建思想”,是否應該一律焚毀?“斫喪民族生命”也是一個籠統的名詞,沒有什麼意義。

據我看,文學這樣東西,如其實是有價值的文學,不一定是三民主義的,也不一定是反三民主義的,我看還是讓它自由的發展去罷﹗

長按識別二維碼,一鍵加關注

本文編者微信公眾號“民國文藝”介紹:那是一個大時代,那是一個胡適、林語堂、沈從文、魯迅、齊白石、徐悲鴻、張愛玲、徐志摩、林徽因等群星璀璨、大師輩出的時代!讓我們跟隨著大師的足跡,一起領略那個伴隨著清新壯闊的文藝復興的民國大時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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